谈对偶上
谈“对偶”(上) 作“对子” 旧时的启蒙课本,一类是所谓“三”( 《三字经》 ) 、“百”( 《百家 姓》 ) 、“千”( 《千字文》 。不讲它们的内容是否陈旧迂腐,这 些薄薄的册子用有限的文字,把孩子应当认识的字词,应当 懂得的道理、应当具备的知识用三字句、四字句的韵文写出 来,如诗如歌,容易明白、诵读,不能不佩服编写技巧是十 分高超的。 除了“三”、“百”、“千”,用于启蒙教育,还有另一类教对偶押 韵的书。这也是声韵格律入门工具书的一种。“对偶”是自古 及今写作中常用的修辞方法(不仅文学作品,甚至写公文、 做报告也离不开“对偶”) 。特别是在古代,南北朝兴骈体文; 隋、 唐行科举,考试要写诗贴诗、作律赋; 明、 清考八股文, 熟悉对偶乃是学养的基础。至于士大夫平时吟诗作赋,交际 中应景作诗,头脑里有现成的“对子”就更方便。所以无论是 做为进身之阶的实用,还是一般的文化教养,作“对子”都是 基本功。儿童启蒙,当然也要做这方面的训练,相关的一类 书也就应运而生了。 后世这类书主要的也有三种: 明代司守谦编的 《训蒙骈句》 , 清初车万育编的 《声律启蒙》 和李渔 (1611—1680) 编的 《笠 翁对韵》 。三本书体例相同,按天文、地理、花木、鸟兽、 人物、器物等等分门别类,再按当时流行的标准韵部,选择 相应的字、词和句子,编成“顺口溜”似的成双作对的韵文, 便于查阅和记诵。李渔年轻的时候科举失利,三十几岁又逢 明、清鼎革,遂无意仕进,加上他当时家饶资财,有条件优 游度世,寄情艺事。他从事词曲创作,留下《笠翁十种曲》 , 成为大戏剧家。他还留下一部传世名作《闲情偶寄》 ,讲词 曲,讲园林、饮食、起居等等,写的是优游闲适的士大夫生 活与情趣,特别得到林语堂的赞赏。李渔又热心填词,他曾 说:“填词非末技,乃与史传诗文同流而异派者也。”他编写 上述三部书里的一种,有前人作品可以借鉴,本人又有从事 词曲创作的实践,自然后来居上。兼之他名声大, 《笠翁对 韵》一出,就成为相关书籍中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了。了 解它的格式、编排,可看下面书的开端“阴平·一东”的例子: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 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十月塞边,飒飒寒霜惊 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鱼翁。 其他韵部体例也都一样。这种写法、编排法,从字、词到句 子成双作对,又兼顾音律的平仄搭配,虽然连贯起来并不成 诗,但每个“对子”都有意思,也有些趣味,容易记诵。这种 示人以对偶声律的韵文,给人提供了一种便捷简明的写作工 具。 谈“对偶”,想起虞愚先生,是我受教多多的一位前辈学人。 现在年轻人知道这位的人不多了。他是学养高深的文学家、 佛学家,又是优秀的诗人、书法家。先生后半生坎坷,过世 后,我曾作文纪念,感慨说:“在生命这最后几十年,由于种 种原因所限,却没有取得本应取得的更光辉的成就。这是更 让人痛感凄凉的。”( 《师从虞愚先生学因明》 ,中华书局《学 林漫录》第十五辑) 。我有幸得到他的多幅墨宝,文字多是 联语。其中的一幅是: 苏和仲山高月小,范希文心旷神怡。 两个一组对句,前面是三个字的人物:一位苏轼,字子瞻, 又字和仲; 一位范仲淹, 字希文, 都是宋代名人, 都用字号。 下四字是成语,又都是动宾结构的两个词构成的短语,前者 出苏轼《后赤壁赋》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 落石出。”后者出范仲淹《岳阳楼记》 :“登斯楼也,则有心旷 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都是人们熟知 的名文、 名句, 又都是对景抒怀, 抒写一种高妙超脱的境界。 这幅对子对得文字整齐,两个名字和两个短语又都平仄合律, 成一联绝佳的妙对。 写在近三尺的玉版宣上, 笔法娟秀优美, 结构疏朗开阔,气势健举,欣赏过的人没有不赞叹的。还有 一副联语,虞先生曾屡屡书写: 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 这同样是意境、词语、声韵都堪称上品的对子。旧时文人集 会的雅兴,往往出一个句子,可以是现成诗作里的一句,也 可能是自作的,大体作为上句,称“出句”,让人对出下句, 称“对句”。这往往也是教导或测验孩子写作能力的办法。虞 先生这一联的后一句出元代虞集的词,对出上句,算是一种 变格。虞集原作所用词牌《风入松》 ,全文是: 画堂红袖倚清酣,华发不胜簪。几回晚直金銮殿,东风软, 花里停骖。书诏许传宫烛,香罗初剪朝衫。 御沟冰泮水挼蓝,飞燕又呢喃。重重帘幕寒犹在,凭谁寄, 金字泥缄。为报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 这阕词抒写倦于官宦生涯的落寞,轻安愉悦之情意在言表, 但境界显得庸俗, 并不算高明。 只是最后一句“杏花春雨江南”, 确是点睛之笔。这一句实是点化陆游著名的七律《临安春雨 初霁》 , 它的前两联是: “世味年来薄似纱, 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陆游这首诗写得情景 交融,明丽轻快,据说传入宫廷,得到宋高宗激赏,陆游由 此名闻海内。虞先生对出上句“骏马秋风冀北”,成一佳联。 所描绘的是相对又相补充的两种境界:严峻和秀美,雄健和 轻柔,可看做是艺术上的追求,也可做为对于人生境界的一 种领悟,给人留下不尽的联想和美感。据说在一次中、日书 法家交流会上, 虞先生写下这幅对联, 文笔绝佳, 惊动四座。 掌握、善用“对偶”,是写作的功力,也是艺术修养。“对偶” 作为修辞手段 启功先生生前长时期从事古典文学的教学与研究,总结经验, 深感外文的“葛郎玛”(英语 grammar 的音译,语法)用来分 析汉语往往枘凿不合。他曾就汉语诗文的表现特点,写了一 系列文章,结集成《汉语现象论丛》一书,1997 年由中华 书局出版。其中多论及汉语的修辞,包括“对偶”,作为汉语 独特的表现方法及其规律加以阐述,多有精彩论断。如说: “修辞的作用有时比语法的作用更大,甚至在某些句、段、篇 中的语法即只是修辞。 ” ( 《古代诗歌、 骈文的语法问题》 , 《汉 语现象论丛》第23 页)涉及“对偶”,启功先生结合自己的体 验说: ……如今过了五十多年,才懂得骈体文为甚么通行了近两千 年,屡次被打,竟自未倒。直到“五四”,才算倒了,谁知十 年动乱中,无论口号讲演,笔下批判,都要在开头说“东风万 里, 红旗飘扬”。 啊, 唐人律赋的破题, 在这时又冒出尖来…… 我们只能承认,骈句这个模子、这个范型,大约是从歌唱而 来的,整齐的拍节,反复的咏叹,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易于 行远。历史上历次的打倒,都只是“我不理它”而已,它的存 在“依然如故”焉。 ( 《汉语现象论丛·前言》第 8 页) 日本著名汉学家吉川幸次郎论中国文学,又曾做过另一个十 分精辟的论断: 重视非虚构素材和特别重视语言表现技巧可以说是中国文 学的两大特长。 ( 《中国文学论》 ,钱婉约译《我的留学记》 第 168 页) 这种外国行家所作出的客观观察确有独到之处。 前一点“重视 非虚构素材”暂且不论;后一点“重视语言表现技巧”,确是中 国文学的主要特征之一。先秦子书在哲学史上讲,在文学史 上又当作散文作品讲;司马迁的《史记》本是史书,又是不 朽的文学名著。这些哲学书、史书之所以被当做文学作品欣 赏,主要原因之一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