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批判——权谋、权术与人性
1 《三国演义》批判——权谋、权术与人性 刘再复《书屋》2010年第 6 期 如果说《水浒传》是中国的一扇地狱之门,那么, 《三国演义》是更深刻、更险 恶的地狱之门。最黑暗的地狱在哪里?最黑暗的地狱不在牢房里,不在战场里,而在 人心中。 《三国演义》显露的正是最黑暗的人心,它是中国人心全面变质的集中信号。 也就是说,以《山海经》为标志的中国童年时代那种单纯的人心,发展到《三国演义》 已全面变质变态,彻底地伪形化。 《三国演义》是一部心术、心计、权术、权谋、阴 谋的大全。三国中,除了关羽、张飞、鲁肃等少数人之外,其他人特别是主要人物刘 备、诸葛亮、孙权、曹操、司马懿等,全戴面具。相比之下,曹操的面具少一些,但 其心也黑到极点。这个时代,几乎找不到人格完整的人。 《三国演义》展示的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又是一个人心险恶的时代;是一个 各路战旗飞扬的时代,也是一个无数人头落地的时代;是一个智慧发展到最高峰的时 代,又是一个阴谋发展到最成熟的时代;是一个“仁义”叫得最响亮的时代,又是一 个人性最黑暗的时代。这个时代,从表面看是沙场上力量的较量,实际上是骗术、权 术、诡术、心术的较量。谁的心地最黑、脸皮最厚,谁就是胜利者。换句话说,人心 愈险恶、面具愈精致、伪装愈精巧,成功率就愈高。这个时代是战乱的时代,其英雄 之所以为英雄,关键不在于身具万夫不当之勇,而是身带无人可比的面具。面具决定 一切。 1917年李宗吾先生的奇书《厚黑学》 出版, 他说他读遍二十四史,终于读出 “厚 黑”二字。所谓厚,就是脸皮像刘备那么厚;所谓黑,就是心如曹操那么黑。如果没 有厚颜与黑心,就不能成为称霸一方的“大英雄” 。当今有些政治人与经济人,虽不 知李宗吾先生的感愤之言,却记得“厚黑”二字的深意,并变形为“厚黑学” ,说要 在政坛上与商场上成功,就要具备厚脸皮与黑心肠两样东西。这些被欲望所主宰的厚 黑学者,倘若读鲁迅的《狂人日记》 ,说不定也会把鲁迅揭露中国旧文化“吃人”理 解为要得到荣华富贵就该去“吃人” 。李宗吾先生用彻底的语言说明《三国演义》中 二雄的本质,倒是说到要害上了,这部经典所集诡术、权术、心术,真是又黑又厚。 中国的民间智慧产生了一个既朴素又深刻的劝诫: “少不读‘水浒’ ,老不看‘三 国’ 。 ”这一民间真理启迪我们,人进入成年之后,不可走向“三国” 。这是一种教人 自救的智慧。中国文化系统虽有《三国演义》 ,但也有《道德经》 ,前者引导人们走向 成熟的圆滑、成熟的世故,让你赢得全套的生存技巧与生存策略;后者呼唤你复归于 朴、复归于婴儿,让你拒绝世故与圆滑,放下一切心术与面具。两种文化,两种人生 方向。民间智慧关于“老不看‘三国’ ”的提醒,实际上是心灵大方向的提示。 陆祁孙在《合肥学舍札记》中警告:对于《三国演义》 , “子弟慎不可阅” ,用的 是决断的语言,毫不含糊。而史学家章学诚则认为《三国演义》只可作故事看,而儒 者弗道。这也是笔者的意思,从文学批评角度上说,应肯定《三国演义》是文学杰作, 但对其精神内涵,则得警惕,勿被浸染。与章学诚同时,清代顾家相在他的《王余读 书廛随笔》中说: “盖自《三国演义》盛行,又复演为戏剧,而妇人、孺子、牧竖、 败夫,无不知曹操之为奸,关、张、孔明之为忠,其潜移默化之功,关系世道人心, 实非浅鲜。 ” 一、权术与制度之别 《三国演义》是中国权术的大全。所谓权术,就是政治手段。但政治手段有些是 必要的、负责的政策与策略,有些则完全是诡诈性、奇谲性的计谋手腕,后者便是权 术。宋代叶适所作的《宝谟阁待制知隆兴府徐公墓志铭》写道: “三代圣王,有至诚 而无权术。 ”把权术视为“至诚”的对立项,十分准确,权术的主要特点正是没有真 2 诚,只有机变手段。叶适这句话的重要性还在于说明,中国汤尧禹舜时代的上古原形 文化,没有权术,只有真诚。到了春秋战国时期, 《孙子兵法》 、 《韩非子》 、 《鬼谷子》 、 《战国策》等兵家、法家、道家、纵横家的著作出现,中国文化才发生巨大的伪形, 出现权术政治游戏的第一个高潮。东汉末年,也就是三国时代,则出现第二次高潮, 后一次高潮,其规模之大、谋略之深、诡计之细密,是第一次高潮无法可比的。 倘若如叶适所言, “三代圣王,有至诚而无权术” ,那么, 《三国演义》中的权人、 权术家们则相反,可谓“三国诸王有权术而无至诚” ,个个都极会伪装、极善于耍弄 阴谋诡计。被《三国演义》 捧为正面形象的仁君刘备, 其特点也是只有权术而无至诚, 或者说,只在拜把兄弟的小圈子内有真诚而在圈子之外则无真诚。刘备的胜利,乃是 伪装的胜利。 权术归根结蒂是种手段和技巧。 “术”本来是与“道”相对立的概念。世无道, 术便勃兴。中国文化以诚为本,诚能通神,诚即道,因此,世无诚时术也勃兴。三国 时代是个战乱时代,中国文化中的“道”到了此时已全面崩溃,权术家们口中念念有 辞的道,只不过是“术”的面具。曹操对皇帝早已失去忠诚,但还需要皇帝做招牌, “挟天子以令诸侯” ,此时维护天子,不是道,而是术。 中国古代文化中所讲的道,在现代文化中则用另一套语言表达。如果我们暂且悬 搁形而上层面的哲学表达,那么,在现实社会政治层面的道,主要应当是指制度。而 权术恰恰是制度崩溃后的产物,中国的权术那么发达,就因为制度无效,反而是权术 机谋有效,生存技巧有效。钱穆先生一生研究中国文化,得其要点,他在《中国历代 政治得失》一书中,特别指出“制度与法术”的对立,两者此起彼伏,制度衰则权术 兴。分清“制度”与“法术”这两个基本概念极为重要。他说: 我们讲政治制度,有一些确实是制度,有一些则只能叫做事件或法术。制度指政 而言,法术只是件事情或手段,不好说是政治。大抵制度是出之于公的,在公的用心 下形成的一些度量分寸是制度。而法术则出之于私,因此没有一定恰好的节限。所谓 方法与权术,二者之间,当然又不能仔细分。而且一个制度之成立,也当然有许多复 杂关系,总不免夹带有当时一些私意的。要说建立一制度,而绝对地大公无私,不仅 古代历史未之有,就是将来的历史,要说一个国家建立某项制度,而绝无人事关系, 绝无私心夹杂,恐怕这希望也还远,不过公私之间该有分量的轻重。现在再说中国历 代政治制度究竟是出于公的多呢?还是出于私的多呢?究竟法术的意义重呢?还是 制度的意义重?论汉代,西汉可说是制度,东汉则多半出于光武的私心。论唐代,确 实可说在建立制度,而宋代则有许多只算是一种法术。明代,有许多只能说它是一些 事,不能说它是一些制。尤其是清代,可说全没有制度。它所有的制度,都是根据着 明代,而在明代的制度里,再加上他们许多的私心。这种私心,可说是一种“部族政 权”的私心。一切由满洲部族的私心发出,所以全只有法术,更不见制度。 钱穆先生说,有些朝代有制度,如西汉、唐代;有些朝代则空有制度之名,实际 上只有法术,如东汉、清代。东汉的第一位皇帝刘秀就开始露出术的端倪,到了汉末, 则完全是权术的天下。当时政治大舞台,成了一个傀儡皇帝(汉献帝)当看守的权术 比武大擂台。各种制度只是一张废纸,连圣旨也是废纸(只有密旨密诏在求诸于人) , 那么,要存活就只能靠玩手段与玩技巧了,谁玩得好,谁就是胜利者。钱穆先生在论 述制度与法术的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