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位昊]日落了,却没人写诗
日落了,却没人写诗 2000 第 8 期 - 每期一星 陈位昊 一 我端起杯子时,发现咖啡早已喝光了。一时间疲劳揭竿而起,迅速淹没了我。眼里仿佛 被人塞进青橄榄一样生涩,电脑屏幕开始模糊,满屏的汉字像一群发酵的小馒头在跳舞。 我憋足浑身的劲儿伸了一个悠长的懒腰。 烟头躺在厚厚的灰堆上, 像雪地里杂陈的尸体。 如果能像死尸那样不分地点、不计时间的长眠该是一件多么甜美的事,我开始胡思乱想。 拉开抽屉,所有的烟盒都空了,好像 AT后的软盘。 我按下电钮,不一会儿,S -3 型服务机器人轱辘辘地滚进来,托着一杯速溶咖啡。这是 为我设置的专门程序,整个设计部就我一个人喝咖啡,同事们都使用脉冲震颤器,这种小玩 意儿能促使大脑产生多巴胺。自它出现后,毒品贩子都跳楼自杀了,烟草、咖啡的产量也连 年下降。 喝完咖啡,疲劳稍稍得到安抚,但远未被镇压下去。我急切地渴望一支香烟,渴望把自 己淹没在袅袅的烟雾里,于是我到主管办公室去请假。 项目主管是一个“草瓶” 。这是我字典里的一个专用词,与“花瓶”对应,专指那些永远 西服革履、头发一丝不乱的小白脸儿。在网络界这类人我见得多了,他们目空一切,总以高 级白领、社会精英自居。这种人阶层观念很强,对自己人永远笑脸相迎,如果他认定你是异 类,那么你就只配看到他的屁股。 这杂种今天穿着一件藏青色西服,衬衫松开顶上一颗纽扣,松松地系着一条蓝白相间的 纱制围巾——今年最流行的白领装束。当他听说我请假的理由是出去买烟时,脸上惊讶的表 情像是看到一只苍蝇在跳华尔兹。 为什么不用 SMALL BIRD(脉冲震颤器的昵称)?对,汉语里夹杂英文也是这类人的癖 好。 不喜欢。 JACK往椅背上一靠,嘴角朝左边斜了两厘米,微龇着牙,露出一种很“优雅”的笑。 这个傻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早就清楚我从不使用震颤器,可他总是一有机会就在 这个问题上找我的茬儿,用一种看乡巴佬的眼色看我。我拼命克制,才没有在他白净的脸蛋 上造出几块青色的小丘来。长时间的饱和工作使我的愤怒盎然。 看在我已连续干了 40 个小时的份儿上,他以施舍者的姿态准了我两个小时假。 当我黑着脸,骂骂咧咧冲进电梯时,里面所有的人都露出一种看见吃人生番的表情。 二 街面儿很敞亮,暮春的阳光使整座城市看起来像姑娘的身体,富有弹性。满街的玉兰花 都开了,花粉在空气中连续而轻微地爆炸,随着风迎面扑来。我站在铺着暗红色方砖的人行 道上,贪婪地吸吮,感觉自己的肺被新鲜空气胀得无限大。眼睛因为无法适应刺眼的阳光而 眯缝着。 我沿着大街慢慢地走,一种无来由的快感使我有如失重,每一根神经都肿胀起来。使用 了震颤器后是不是这种感觉,我不知道,但这和我时常坐在办公室里幻想自己抄一块板儿砖 把 JACK砸得血花怒放时的感觉很相似。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朝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微笑,他们或者报以同样的微笑,更多的人都 面无表情地躲开去。我知道我那时的样子和一个从精神病医院翻墙出来的人是多么相似,尽 管电脑装有视觉护屏,但连续 40 小时的目不转睛仍使我眼眶下陷,双眼赤红,满脸洋溢着回 光返照似的神采。 咖啡馆在街角,一座老公寓的底楼。临街的窗开得很低,里面没多少人。推门进去时我 看了一眼墙上的店徽——交叉的吉他和步枪,上面落满了灰尘,在阳光里无精打采。 老音响唱着 BEATLES的歌,是《挪威的森林》 ,正和店名一样。这儿总是放一些几十年前 的老歌,爵士或摇滚,最多的就是这首《挪威的森林》 。 老板看见我,很热情地打个招呼,不等我开口,便问:蓝山咖啡? 我笑着点头,这是我每次来必喝的,我习惯于每天下班后到这里来喝一杯,听上一会儿 音乐,把浮躁的心情慢慢沉淀下来。这是一个落伍的习惯,现在的时尚是去网上虚拟狂欢。 我在最角落的窗前坐下来,阳光透过玻璃落在黄白格子的桌布上。歌声还在荡漾:带我 去看你的房间吧,像挪威的森林一样漂亮„„ 咖啡端上来,杯子的颜色很典雅。老板坐到我的对面,递过来一整条圣罗兰。这也是我 的习惯,我总在他这里买烟。 急不可待地拆开,抽出一支点上,深深吸一口。烟很清凉,咖啡很浓,一切都很好。 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老板说。 指吸烟和喝咖啡吗? 还有听古旧的音乐。 我需要一种真实让我安心,没办法,我是一个落伍的人,容忍不了虚拟。 他一笑,年轻的脸上竟显出苍老来。问:你熬夜了吧,工作很忙? 40个小时没睡觉了,全靠咖啡和烟撑着。没法子,公司催得紧,这批活儿得在三天内完 成,否则就落在别的公司后面了。 是网络公司吧,那么抢时间。 是软件制造和销售,虚拟软件。 那么,你是电脑工程师喽? 你看呢? 他在阳光里偏过头,细细打量了阵儿,说:不像。 为什么? 你的牛仔裤和 T 恤都旧了,你头发很乱,戴银制项链,那帮高级职员是不会这么打扮的。 另外你身上还有一些东西,很隐秘,我说不好。 我一下来了兴趣:随便说说吧,瞎说也成。 譬如,你走过商店橱窗时会仔细打量自己。一般来说,只有两种人喜欢观察镜像里的自 我。 哪两种? 诗人和哲学家。 有道理。我把烟摁灭。说来不怕你笑话,我曾经想做诗人来着,在大学里。我父母都是 作家,从小受他们影响太大,以至于现在还改不过来。可是,你知道,时代变了,电脑虚拟 一诞生,文学就完了。 你这样认为? 记不请谁说的了,读书就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旅行。但那是在书籍时代,而虚拟程序可以 让你成为任何人,在任何地方旅行。你可以刚参加完二战,接着就和性感女星约会,沉溺在 温柔乡里。谁还需要读小说?谁还需要写作?当然还剩下网上聊天,如果聊天也能称之为写 作的话。你明白我的意思? 多多少少。 我点点头,又点上一支烟。现在我是个掘墓工人,正在为埋葬文学贡献力量。这 40 个小 时里,我在做莎士比亚系列,就是把老莎的剧本分解,序幕、高潮、结局都编成若干模块, 用户可以任意组合,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让朱丽叶死而复活,结婚生子,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就是我的工作,我把各式各样的文学拆散,写成软件工程师能轻易看懂的语句,然后由他 们编程。我就像解牛的庖丁一样,把动物尸体剔骨去肉,肢解成块,交给机器制成香肠。 也许——我没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虚拟程序固然荒谬,但是否也得算是文学在新的 时代里的存在方式呢? 我苦笑。 我也曾这么想过,但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你听说过有哪一头猪愿意以香肠的方式存 在呢? 唱片到头了。老板歉意地笑笑,站起来去换 CD。 这时我环顾四周,只有两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在读旧式的书本。他们多像我父亲哪!忽 然间我想不起我父亲的样子了,只觉得他和那两个中年人有着同样的脸——一本落满了灰尘 的书,书名是《荒原》 。 歌声重又响起来,但咖啡已经凉了。我站起来要付帐,老板连忙说:烟和咖啡,今天算 我请客。你,是哥们儿。 我的眼眶突然像沼泽地一样潮湿起来。 既然是哥们儿,就更得帮你,你的景况也不好。 听到我的话,他的神色有些黯然:自从有了电子脉冲震颤器,这儿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条街上的咖啡和酒吧只剩下我这一家了。 我把一张电子货币卡塞进他手里,里面还有 1500单位电子货币,大约是我一周的薪水。 临走时我们互相拍了拍肩膀。我也不知道这代表或包含了什么,大概是两个跟不上趟的 人在互相安慰吧。 三 在喝了几乎一百加仑的咖啡后,终于把任务完成了。 公司抢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