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届老舍散文奖一等奖作品
第三届老舍散文奖一等奖作品:你的老去如此肃然 你的老去如此肃然你的老去如此肃然 安然 一一 我把我的心疼,寄给一个在中国乡间等着终老的村妪。 二二 她叫赵秋云。生日在农历八月十八,在乡下人看来很吉利的一个日子。年龄? 八十七或八十八,谁也弄不清。她自己也弄不清,终归就那么老了。 她是我的外祖母,小小的个子,温柔的性情,眉清目秀的面貌。基于她的糊涂 身世,我老是一厢甘心把她假想成江南水乡来的女子。 外祖母老了,她是个找不到娘家的老人。娘家血脉上没有一个亲人,一生没尝 过女人“回娘家”的滋味。 三三 骨骼和皮肤之间没有哪怕一丁点肉;血管再也不平直地顺着经络运行,而是无 序地扭曲着,严峻的地址,鼓得像蚯蚓;表皮白白的,脆脆的,透明得像张玻璃纸, 勉为其难地覆着“蚯蚓”和瘦骨。“纸”上麻麻点点的,是曾经的色斑寿斑。手是 不敢伸上去的,似乎一触到这“纸”,就会碎成粉末。壮起胆子捏了捏她的四肢, 四肢像葡萄根一样枯硬。牙齿几近落光,由于咀嚼受伤,牙龈发炎,下巴变得肥厚 光亮,与铜菊般的枯脸异样不和谐。头发大约是在二十年前就白了的,只是没了昔 时那银子般的清凉光芒, 此刻它们像一把稀拉的枯草, 散落在她头颅的后半部——— 她的前颅却是有些光亮的,只是头发早已不知不觉间弃它而去。还有之前那温良的 眼神,此刻也看不到了,此刻她的眼珠像木鱼,盯着一个地址不得转动———由于 上眼窝的塌陷干枯,和眼角的向内收缩,其实她的眼睛比黄豆大不了多少。 这双眼睛收拢了一世风雨沧桑。此刻它累了,不想再看了,造物主展给它的人 一辈子画轴已经扫尾了。之因此睁着似乎只为找一个终点。它明白,那个终点近了。 若是它还能偶然动一动,那是因为它的主人突然内心有点点烦了:那个点到底在哪 里呢? 四四 不是亲眼所见,我断是不敢相信,一具血肉饱满的肉体会被岁月烟火整成这副 样子。一副躯壳。一具木乃伊。 我蹲跪在外祖母眼前,外祖母坐在一张发红的竹靠椅上,屁股下是颜色暧昧的 青布棉毡,脏旧得已经分不清年月。阳历八月的暑热,正肆无顾忌地侵袭着外祖母 的村落。舅舅家那条一样不出屋的老狗,软怠地趴在屋门口,正热得扯长了脖子, 舌头一伸一缩哈哈喘着粗气。屋前不远处水池边的野树上,知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叫 唤得像要断气。午觉的村民,空调或风扇呼呼地响着;不午觉的,则坐在屋巷的通 风口上纳凉。暑热涂炭生灵,拿外祖母却是没有方法的。我警惕牵起她的衣角数了 数,三件,单衣,偏襟盘扣的。我摸摸她的手,凉的,竟然是。 我内心一酸,微微一叹,放下,放下温度全无的一双内行、爪子。这双手给过 咱们多少温暖啊。咱们兄弟姐妹五个满是这双手抱大的。 这双接纳又送出过蓬勃生机的手,怎么就能够够毫无生机了?怎么能够呢? 五五 我犯了一个大错。我忘了眼前这具形容枯槁,状如朽木的肉体还有清醒的神智 ———我这一放一叹竟是伤着了她。以她心思的细密,她必然灵敏地捕捉到了这叹 息声里的悲悯———近些年来她最担忧的正是这来自亲人的悲悯。她并非知道也不 承认自己的老,但他人的一个眼神,就足以担醒她的老,她不要那个! 我悲伤地看见外祖母黄豆大的眼窝窝里,闪过了点点泪花。 生命力随自然运行,并不畏惧枯萎,如果躯体和灵魂同步老去的话。若是不能呢? 若是枯萎的躯体盛不下丰满的灵魂,那种无处安放的受挤压的痛,与谁言说?怎么 言说? 难怪大画家吴冠中在一次访谈节目中,痛彻心扉地谈及“人老心不老”的生命 大痛。想一想,目击枯骨衰败零落,骸骨无存,雄心犹在,那是何等的悲壮痛楚。 如此的悲楚于生命本身,原是无解药的。刻骨铭心啊,老是有太多的生之痛,咱们 于天地间找不到解药。 在大自然的铁律眼前,咱们不能不垂头承认人的渺小。再伟大的灵魂,终了也 斗只是那座肉造的居所。没人找取得永久的居所。冰凉的石头造的屋子,竟然比温 润的血肉造的屋子在大地上待得更久。 我扭过头去,看外祖母左侧的狗,看她右边长长的杉木条子。确实是不看她。 确实是装作没看到她那浊重的泪花。狗已经透够了凉,已经睡着了。杉木条子很粗 糙,上面有很多的小木刺,我想像自己的手捏着它会被扎伤。但这是无所谓的,终 归它扎伤不了外祖母的手,那双手已经几无知觉了,使劲捏它也不知道痛了。 杉木条子比人高,比外祖母高。说不清哪一天开始,它成了她须臾不离的随身 之物———外祖母老是拄着它,在屋里一步步打着转转,消磨这人一辈子余下的可 有可无的光阴。 我记得在很连年里,外祖母老是把姨娘从井冈山买下来的拐棍扔在一边,而甘 心净手打着颤颤,迈着粽子般的小脚走过她自己的日子。那拐棍曾经让她有些不快, 我又不老,买那个干吗?她怏怏地说。后来她不能不要有所倚仗了,拐棍却找不到 了。 也罢,实话说,在乡下,老人用拐棍也是世人眼里的奢侈,不适合的。老人们 用的是竹棍子。笔直笔直的,一根小竹子,在手里操久了,竟也滑腻可人,看得顺 眼舒畅。 但外祖母竟然连小竹棍也没有,竟然用粗糙的杉木条子,想是她烧火做饭时, 自己从柴火堆里留意捡出来的。 我的手里并无杉木条子,杉木条子在外祖母手上。但我老是免不了被它扎着, 我,疼得不得了。 六 外祖母轰然老去。我不能不有所警醒。 认真观看自己的肌体,真的专门好。饱满,光泽,有弹性,没有一点多余,青 色的血管布在雪白的皮肤下,清楚又透明,热血在那里汨汨地流,体温不高不低, 摸上去自然美好。头发浓密,不是想像中的黑但绝对闪着光泽。眼神不够亮但蓄着 些知性的力量。 我就住在这具肌体里面。我的外祖母也有一部份住在这具肌体里面。但因了其 他部份的掺融,外祖母不可能是我,我也再也不是外祖母。 我轻轻一叹,叹事后不能不面对事实,事实确实是,那具制造过我生命之源的 肌体,也曾经如此这般饱满过,光亮过,有弹性过,那头发乃至比我的还黑亮过, 那眼神曾经比我漂亮过。确实是那具肌体,在我不曾留意的光阴里轰然老去。等我 终于留意到了时,一切,已经再也不。只有那黄豆眼里的泪花,千斤万斤重地提示 说,看看吧,记住吧,我的此刻确实是你的以后。 是的,由不得我愿是不肯,我的以后确实是那个样子,确切地说,我灵魂的居 所,以后确实是那个样子———外祖母此刻的样子。 那么,在当下,此刻,我的居所真的完好无损吗?固然不是。我再认真观看, 肌肤的确不错,但袒露的部份已经有了色斑,额头不经意间看到皱纹,岁月在上面 留下画痕;头上长发早已再也不,连年来老是短发示人,缘故是嫌它长得太慢;眼 神再也不单纯,除知性和自信,还有通过一些世事后的沧桑。口腔里有一颗牙,一 年前显现了一个洞。 漏风漏雨了吧,这居所已经开始? 那么灵魂呢?她还年轻着吧。是的,她年轻,熟悉她的人说她比她的居所年轻 有五岁,她也认可这种说法。但这又怎么样?我写小说,写到修车,就羞羞答答问 家人,小汽车有几个轮子?写到月亮,就漫不经心问同事,月亮是从东边升起仍是 从西边升起? 笨透了不是?我已经,灵光再也不。 哦,一个人的老去原先不是轰然一声的,它是慢慢的,寂无声息的,连贯的, 不由自主的,点点滴滴的,须得临时停下往前的步子,才能看取得。 心思再细密些的,乃至于听取得。 天,咱们从岁月那头揣过来的青春肌体,咱们东奔西忙喂吃喂喝伺候着的亮丽 居所,却老是自顾自地一步步弃咱们而去,能甘愿吗,咱们? 七 外祖母是不甘愿的。这从她最初对待拐杖的态度可见